坐在副驾,目光掠过这熟悉又陌生的平原景色。
西伯利亚无边无际的雪原、布良斯克遮天蔽日的针叶林、废弃伐木场冰冷的交易场景……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,在这片生养他的、带着泥土和麦茬气息的土地面前,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,变得遥远而不真实。
只有身边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,母亲在颠簸中偶尔的小声惊呼,还有车窗外偶尔传来的、带着浓重乡音的拜年吆喝声,才是此刻最真切的锚点。
车子拐下主路,驶上一条更窄的土路。远远地,己经能看到怀家庄那几棵标志性的、巨大的老槐树。
村口聚集着三三两两穿着新衣、正在互相拜年闲谈的村民。五菱之光这个“老熟人”的出现,立刻引来了目光。
“哟,远山大哥回来了!”
“辉伢子也回来啦?好些年没见了!”
“这车……还是这么扎实啊!”
问候声中带着乡里乡亲的熟稔,也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探究。
怀礼辉摇下车窗,脸上挤出符合乡村礼仪的笑容,点头回应着“叔”、“伯”、“过年好”的招呼,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真诚或好奇或带着点审视的脸。
他能感觉到一些视线在他脸上新添的疤痕上短暂停留。
车子径首开到村西头一座略显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前停下。这里就是二叔怀远河的家。
院门敞开着,一个身材同样高大、只是腰背略显佝偻、面容与怀远山有六七分相似的中年汉子,正和一个半大小子一起在门口贴春联。听到车声,两人同时回头。
“俺哥!俺嫂子!”二叔怀远河脸上瞬间绽开惊喜的笑容,扔下刷糨糊的刷子就大步迎了上来,声音洪亮,带着庄稼汉特有的爽朗,“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!”他一把抓住刚下车的怀远山的手,用力摇晃着。
“二叔。”怀礼辉也下了车,恭敬地喊了一声。
“辉子!”怀远河的目光立刻转向侄子,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,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毫不掩饰的关切,“好小子!真结实了!这身板,跟俺哥年轻时一个样!”
他重重地拍着怀礼辉的肩膀,力道大得惊人,那是庄稼人表达亲热的方式。
转瞬间,他的目光在怀礼辉耳垂疤痕上凝滞了一瞬,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,但什么也没说,只是那拍打肩膀的手,力道又加了几分,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怀礼辉身上。
“哥!”那个半大小子也兴奋地跑过来,正是二叔的儿子,怀礼辉的堂弟怀礼波。
小伙子才十五六岁,正是窜个子的时候,己经快赶上怀礼辉的肩膀了,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和腼腆。“你可算回来了!俺妈昨天还念叨呢!”
“小波,又长高了。”怀礼辉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整整一轮、几乎算是隔代的堂弟,脸上露出难得的、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。
血缘的纽带,在故乡的土地上,显得格外清晰而温暖。
二婶也从屋里闻声赶了出来,围着围裙,手上还沾着面粉,脸上笑开了花,连声招呼着:“快进屋里头!外头冷!辉子,快让婶子好好看看!哎哟,瘦了,也黑了,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?”她拉着怀礼辉的手,眼神里满是心疼。
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进了屋。二叔家的堂屋比怀礼辉家宽敞些,陈设同样简朴,但火盆烧得旺旺的,暖意融融。
桌上己经摆上了瓜子和自家炒的花生、红薯干。二婶手脚麻利地端上热茶。
祭祖是头等大事。稍作寒暄,怀远山兄弟三个便带着怀礼辉和怀礼明,提着香烛纸钱,前往村后的家族坟地。女人们则留在家里准备午饭。
怀家的祖坟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,几座坟茔静静地卧在枯黄的草丛和残雪之中,怀礼辉经常说的祖宗保佑指的就是他们。
怀远山在最前面那座最大的坟前停下——那是他们祖父怀忠国的安息之地。
坟头的石碑上,刻着“故先考怀公讳忠国先妣许母讳红云之墓”以及上联篆刻“忠魂报国垂青史”下联“慈云化雨润后人”横批“德泽绵长”。
怀礼辉看着那行字,又看看父亲和二叔肃穆的侧脸。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布,默默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浮尘,动作缓慢而专注,仿佛在擦拭一段尘封的岁月。二叔则熟练地摆放着祭品——几样简单的糕点水果。
香烛点燃,袅袅青烟在清冷的空气中升起。纸钱被投入火盆,橘黄色的火焰跳跃着,舔舐着黄裱纸的边缘,化作片片黑蝶随风飘散。
怀远山带头跪下,怀远河、怀礼辉、怀礼波紧随其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