散乱着失败的香饼,唯有那枚灰白香胎,始终被他置于最洁净的白玉盘中,奉若神明。
调香的过程如同一种诡异的献祭。每一次用小银刀从香胎上刮下极其微小的粉末,沈清砚都屏住呼吸,仿佛怕惊扰了它。那些粉末融入其他香料,在香炉中熏燃,升腾起的烟雾,总会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少女的朦胧轮廓,青布衣衫,身姿窈窕,在他眼前一晃而过,带着那熟悉的清甜气息。他起初惊疑,继而狂喜,认定这是香胎通灵,昭示着神品将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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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个深夜,沈清砚又一次熬得双目赤红。他刮下香胎最后一点粉末,投入香炉。青烟袅袅升起,这一次,那烟雾凝成的少女身影异常清晰,不再是虚幻的轮廓。她背对着他,站在烟雾中心,缓缓地,极其缓慢地,转过了身……
沈清砚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烟雾凝成的面容,眉眼温婉,正是那日巷口惊鸿一瞥、留下奇香背影的少女!只是此刻,那双烟霭凝成的眼眸中,没有半分暖意,只有深不见底的幽怨与冰冷,如同两口结满寒霜的古井,直直地“望”向他。
沈清砚吓得魂飞魄散,怪叫一声,猛地向后跌去,带翻了椅子,香炉也哐当砸在地上,滚烫的香灰泼洒出来。烟雾四散,那少女的影像也随之扭曲、消散。后堂里死寂一片,只有沈清砚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声。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,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自那夜惊魂之后,沈清砚大病一场,高烧呓语不断。病榻上,他总觉得那缕清甜的异香并未散去,反而更加清晰,丝丝缕缕缠绕着他,仿佛就来自他自己的枕畔、衣襟,甚至…身体深处。病势稍退,他挣扎着爬起,揽镜自照。镜中人形销骨立,眼窝深陷,但更让他惊骇的是,镜中自己的脖颈、耳后,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、绝非人间胭脂的淡淡红晕,如同少女羞涩时的天然好颜色!而一股熟悉的清甜暖香,正幽幽地从他苍白的皮肤下透发出来。
他猛地抽动鼻子,疯狂嗅闻自己的手腕、衣领——那股曾令他魂牵梦绕、如今却让他毛骨悚然的少女异香,正真真切切、无法摆脱地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!
“不!滚开!离开我!”沈清砚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,如同受伤的野兽,狠狠将铜镜掼在地上。他冲到水缸边,舀起冰冷的井水,没头没脑地浇下,用力搓洗自己的脖颈、手臂,皮肤被搓得通红破皮,那诡异的体香却如同烙印在血肉骨髓之中,反而在湿冷的水汽里显得更加幽深浓郁。他绝望地瘫倒在地,那缕挥之不去的甜香,像无形的冰蚕丝,一层层将他紧紧缠绕、勒紧,直透灵魂深处。
永馨香铺的掌柜沈清砚疯了。
他整日蜷缩在香铺最阴暗的角落,浑身散发着那挥之不去的清甜异香,眼神惊恐涣散,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曾调弄百香的手,口中颠来倒去地嘶喊着:“别过来!香…香活了!她活了!在我身上!在我骨头里!”有时会突然暴起,将铺子里所有香料瓶罐砸得粉碎,各色香料粉末混着他身上诡异的甜香,在幽暗的铺子里弥漫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。街坊们只敢远远观望,议论着沈掌柜招惹了邪祟。
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,电闪雷鸣,惨白的光一次次照亮紧闭的香铺门板。一声非人的、充满极致恐惧的惨嚎撕裂雨幕,旋即又被轰隆的雷声吞没。翌日清晨,胆大的邻居终于撞开了永馨香铺的门。
沈清砚倒毙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,身体早已僵硬。他双眼圆睁,几乎要裂出眼眶,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无法言喻的惊怖。嘴角却诡异地扭曲着,形成一个僵硬而古怪的、仿佛在用力嗅闻什么的抽动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他浑身上下,每一寸肌肤,都在散发着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清甜暖香,甜得发腻,暖得诡异,充盈了整个死亡的空间,甚至压过了尸身开始腐败的微腥。
那枚耗尽他心魂与性命的灰白香胎,连同那个神秘的红木香匣,在他死后不翼而飞,遍寻不得。
香铺几经转手,新主彻底翻修,掘地三尺。某个黄昏,工匠在后院墙角掘开老旧的青砖时,铁锹碰到一个硬物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拂去泥土,露出一只素白的小瓷瓶,瓶身冰凉,封口处的蜡早已斑驳。
新掌柜好奇地拔开瓶塞。
一缕极其微弱、却又熟悉得令人心悸的清甜幽香,丝丝缕缕,如同沉睡了漫长时光终于苏醒的幽灵,从那窄小的瓶口悄然钻出,无声无息地融入暮色渐浓的潮湿空气里。那香气,仿佛带着少女温婉的眉眼,带着水井深处永恒的幽寒,在渐暗的天光中,幽幽地盘旋,不肯散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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